2011年11月3日

《祖父的六抽小櫃》鄭穎 推薦序


中年以後朋友凋零離散,人與人的相聚變得艱難與疏落。與駱以軍鄭穎的往來是我僅存的友誼之一。決定出書以後有許多人幫忙與相挺,讓我無限地感激,而最讓我感動的事情之一,是邀得這二位好友的序。

底下是鄭穎的序。我很感謝她,因為她以中國文人的高度看待我那些台灣器物的笨拙篇章,文字纖細,世界因這篇序文而靜好純真。


有一次,在兔子聽音樂外頭的露天咖啡座,凱麟拿出甫從巴黎帶回的紙袋,魔術般細撮起纖長手指,凝空作勢如將法國麵包切片,抹上杏子醬、鵝肝醬、鹽之花;苦楝樹一時似被挪到了香榭大道,他的面容在光影細縫間波光粼流起來,怎麼會呢!這個身受嚴謹法國哲學訓練的,和那個在台灣鄉間民居拾物的,是同一人麼?是呵,是的。咖啡冷去後,話語如舊,我們欷噓著,那沿街是古董文物的年代不再!如兩個古董販子,感嘆追憶似水流年,那黃金燦燦的天寶遺事! 
就地游牧,是為放逐?或棲息? 
這無疑是一冊真實不虛的繁華過眼錄了。靈光一剎駐停於此、籤寫入冊的,不僅僅只是凱麟清描淡寫的疼惜心情;這悟言一室之內的懷抱,正是文人體物寫志的大傳統:繁如星斗一部寫物史。迢遠時間之河彼岸的,有明人張岱,「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苦活執筆,嘻笑戲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雖言砂罐錫注、鸚哥祖母,其實掩映著《石匱書》的黍離之痛。 
魯迅、周作人,堪稱上世紀初中國文壇最負盛名的兄弟檔。後者曾說自己的閑適文章與正經文章,像是「紳士鬼」與「流氓鬼」的交替崢嶸,也像隱士與叛徒的異曲。這兩組名稱標籤,似乎更適合拿來對照此兄弟二人作品與行事的迥差風格。兄弟失和、〈閉門讀書論〉後,周作人更加純粹地倒向美文書寫,與魯迅分道揚鑣。《看雲集》裡﹐從金魚、虱子到莧菜梗﹐無一不閑適沖淡。蘆溝橋事變後,知堂滯留北平,國難聲中趨附汪偽,此漢奸之行如鉛塊拉扯著他往惡名頹墜的同時,魯迅早已成為新中國的文學圖像。戰鬥與閑適,兩人的形象與評價,天差地別遠在天平的兩端。然而,魯迅日記裡煌煌大觀記下的收藏紀錄,直是一本現代《長物志》。某種迷戀細節、戀物的本質,絲毫不遜周作人式的「草木蟲魚」蘊藉溫情。鐵血匕首的背面,魯迅在漢磚瓦當、古幣陶瓷、木刻版畫等「物」上,特別顯出古老中國的暈黃韻澤。周作人亦同,常年日記的習慣,始於一八九八年,直到《知堂回想錄》,長達六十三年。日記記事,本是常態,他的日記則不只記事,尤其著墨記「物」、記玩骨董拾芝麻的閑事。藉由負荷情感內容的「物」,我們似乎尋得某種密碼,通往他們掩飾在新文學身分底下的,中國傳統文人的美學密室。
1948年,左翼文人郭沫若發表〈斥反動文藝〉,批判「為藝術而藝術」的朱光潛、梁實秋、沈從文等人,文中指沈為「看雲摘星的風流小生」、「存心不良,意在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鬥爭情緒」。一連串的打擊與威脅下,沈從文陷入極大的恐懼憂鬱,如亂石打下各類反撲與反擊,將他帶到如地獄般的恐怖之境,其騷亂躁鬱疊疊層層,如幢幢黑影。翌年,沈從文封筆,告別了以《邊城》聞名的小說家身分。大難之後,沈從文重入湘南,櫓槳的咿呀聲與船歌、長河的水重新撫慰他,他寫到: 
我彷彿被一個極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後那個聲音還在耳朵邊。 
在黃昏的薄暮中,他寫下如上文字。是啟發,也是暗示,他找到重入人世的路徑。曾經,他為文學來到北京;失去了文學創作,他的原鄉仍在,那是古老文化與藝術的、絕對美麗的所在。如何重新活著,他找到心裡另一個「故鄉」,像湘水一般在他心裡汩汩流動且源源不絕的,他心內的「故鄉」。看似斷裂的「全景幻燈」,畫面跳開,它是下一張圖片出現前的空格:黑暗、無助、光彩遠去、聲音啞闇。但,闃夜裡,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其溫和線條,素雅質感仍在,仍靜置安在。下一張畫面出現,白描添上工筆設色,沈從文的文物書寫帶來他生命的另一段風華。正如他生前未見發表的遺作〈抽象的抒情〉寫道: 
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文學藝術的可貴在此。 
論物寫物,或是繁錯人世的遁逃之所,或是就贖?時代的煙硝火氣畢竟柔和成織錦上的雲靄團團。 
而凱麟所迷戀癡情的,終究是天寶遺「事」呵。 
他的寫物,其實是寫人,迎光細看花柴鐫雕,透出一則又一則傳奇,亙古未被深情書寫的台灣民藝販仔傳奇。 
他們被凱麟細細鐫刻、深深浸入礦物彩顏料並泛出光華,像《聊齋》的繾惓情事。他以物之名標的,素描其形,密雨色點氤氳而出的,則是檜木般油潤、靄靄蘊光的台灣世情。荒疏宅院裡同主人一起在時光中老去的家具,靜謐無聲仍暗暗滋長記憶的年輪,如圈勾記不被書寫的歷史,那種溫潤恬定,從不躁聒揚聲,正是台灣民間底薀。自西南聯大開始,便長期跟隨沈從文的汪曾祺如是回憶老師:「他『變』成了一個文物專家。這也是命該如此。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美』的愛好者,對於人的勞動而創造出來的一切美的東西具有一種宗教徒式的狂熱。對於美,他永遠不缺乏一個年輕的情人那樣的驚喜與崇拜。……」凱麟亦是,亦惟有凱麟能以此等抒情眼神,為台灣民藝書寫傳奇。 
這幾年,在錯迕人世與是非學院中跌來撞去,我不只一次問過自己:如何可以欣得所遇、暫得於己?哪裡可以身心安頓呵?一次又一次踱步到故宮的汝鈞官哥定瓷面前,風枝水響,清涼心起。周作人晚年自寫自述傳,說: 
對於天地與人既然都碰了壁,那麼留下來的只有「物」了。 
凱麟一定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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