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超有事：日治柑仔店櫥之六

有幾年我常與販仔 S到台南鄉間找貨，當然，不是漫無目的的瞎逛，S 找我來時心裡一定已有了目標，可能是十年來他定期拜訪問安的某個老人家裡的漂亮菜櫥，也可能是不久前他湊巧路過看到的菸酒櫃，或某一座被丟棄在廢棄豬圈裡的清朝烏心石大錢櫃。

總之，民藝超有事。「咱現在去問問看要不要賣！」他會這麼說。

當然，也常常摃龜，二人千里迢迢開車繞了一大圈空手而回。在疲倦的暮色中，S 會樂觀地打氣說，沒要緊啦，下一次我再帶你去看一座玻璃櫥。於是，我一個人開車回家時心裡就有一座不知形影、模模糊糊的台灣老櫥櫃在某個被人遺忘的鄉間角落等待著我。

那真是一段心頭暖洋洋的日子。

終於有一天，我們一老一少從僻遠山區的鐵皮榖倉裡翻出了這座超級大柑仔店櫥。

其實一年前我們便已經專程跑來看過櫃子了，看起來像是務農的中年人是老主人的後代，聽到鄰居的召喚騎著老式摩托車噗噗噗地趕過來，開出 S覺得貴的價碼且一口咬住毫不降價，我則嫌櫃子太大沒有特色。雙方沒啥交集，加上那時四處可找到的老東西還多著呢，於是「謝謝再聯絡」，散伙各自回家。

然後像是生物大滅絕般，一年之間老家具都不見踪影了，S 又談起了這座大玻璃櫥。他是我見過最頂尖的販仔，南部鄉間那些通往老屋的蜿蜒蛛網道路無一不熟稔於心，一件老家具在哪瞥見也絕對過目不忘。「咱現在再去問問看」他說。

中年人像是一年前的錄影重播般騎著他的摩托車沿著舊路過來，對話也像是錄音重播，只是加上「我已經說過...」。哇！記憶力好讚。

這次眾人真要認真講數了。中年人開始在堆滿農具的大穀倉裡泡茶講古。柑仔店櫥當然來自他先父開設的日治時期柑仔店，開設在現在已沒落的不遠處老街上。柑仔店歇業後，二座一模一樣的櫃子被搬到騎樓下好幾年無人聞問，其中一座差點被阿舅劈成柴，他一聽趕緊搬進這座鐵皮屋裡。然後就是你，他指著 S，前幾年來買了一座。我賣很俗，二座讓你隨便挑一座，那時我就說，要再來買第二座時價格就是現在開的價。

S 微笑默認。

好吧，歐吉桑你說的沒錯。但這櫃子放在這裡幾十年了，可能有蛀有壞也說不定，我們回去得花工夫整理哪！

「這是日本時代的檜木，檜木不會有白蟻，安啦！」歐吉桑反覆強調。

唉，實在鐵齒，我心裡歎氣，如數偷偷掏錢遞給 S，讓 S也講不贏時就乖乖付錢。

S 不久就認輸給錢了，我們開始搬動這座大傢伙，先以雞毛撢子把堆積十幾年的蜘蛛網與灰塵拂落，穀倉裡粉塵飛揚伴隨大家的噴嚏聲，很有王蟲要挪動身軀骨節的感覺。

櫃子終於搖搖晃晃地上車，我伸手摸到一支骨幹被白蟻蛀出幾道空痕，便召喚歐吉桑來看看，他不來卻破唱片般繼續堅持「檜木不會蛀」一邊退到屋子深處再也看不到人。我故意更大聲叫喊，心裡暗自覺得好笑。

我與 S載著櫃子離開村子，2小時後車子開回家裡時，事先聯絡好的吊車（12噸？）已在樓下待命，櫃子十字綁上軟索便被騰空拉起，從半空中直送七樓，在屋內定位、合體、清理、擺放，一日內完成。

至於 S多年前獨自前來買走的第一座大櫃，花了多少錢？他講了一個讓我咋舌的超低價，簡直只是回收處理費。當年那座櫃子載回 S家後未等放穩立即被聞風而至的興仔買去，他又隨即賣出。

「那時他有二座柑仔店櫥讓我挑，我當然挑比較完整漂亮的那座買下。」S 意猶未盡地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