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藝，殘念

多年前還跟販仔在鄉下四處找貨時，往往一日冶遊的最大成果不是從民居中又買出一座錢櫃或是飯斗菜櫥，而是因此深入台灣鄉間路網的盡頭，像是觸及庶民生活的神經末梢般，大開眼界地見識了一整個純樸農村仿如時光凍結般的奇異景緻，這是意外跌出時間進程外的台灣某一角落。而這樣時光停止、總是僅有老婦人緩緩走動的古老聚落，很可能僅是在尋常小鎮外歧入某一左拐右彎小路後便突然出現。一群老人仿彿十世紀以來便長居於此世外洞天，一律是磚造閩式院落，亦有改建水泥住宅或已成廢墟者。還好這些人也都講著台語，都純樸，雞犬相聞，似乎曾有高科技的黑衣人來此按下時間暫停的鈕，因此五十年未變。

販仔有時帶我穿過屋頂早已洞開並長滿一室茅草的正廳，走進三合院護龍廂房的最裡間，赫然一座小巧的玻璃櫥、鏡枱或書櫃如落難的公主般瑟縮其中，在滿室雜亂髒污塵土裡奇蹟地未受到蟲蛀雨淋。或是為了某件早已被主人遺棄在舊居數十載的菜櫥，販仔熟門熟路地領我到幾公里外的小鎮裡，因為物主是小鎮西藥房、窗簾店或柑仔店的老闆，多年來販仔一再請託相詢，但是主人就是不願出售，任由一座漂亮的檜木、樟木或肖楠木老家具在老屋廊下風吹日曬直至朽頽。

有一年販仔 P帶我一起去買一件柑仔店煙酒櫥，多年來 P每隔數月便專程前往探問，總是先買一箱飲料，再詢問老頭家的想法是否鬆動。最後終於說動物主，卻因價格些微差距雙方談不攏反目成仇。P 於是帶我一起，讓我權充他的影武者，他躱在村口搖控，我出任務。

途中車子經過阿扁的老家，P突然說「拐進去一下」，在彎曲狹窄的小鎮路上有一棟日據時代混泥土廢棄老屋，水泥的山牆上有屋子的陽刻店號，是一家柑仔店。店面拉門的玻璃幾已全被敲破，以花布門簾簡陋遮掩著。P撥開窗簾要我往內看，已荒廢的店中央橫擺著一座巨大厚重錢櫃，靠牆還有二座玻璃櫃，其中之一，是售價動輒十餘萬的柑仔店煙酒櫥。我看得目瞪口呆，久久不能移動。「為什麼這二件神物還可以安然地留在分明已廢棄的柑仔店裡這麼久沒被偷走？」

「阿西！總統的老厝就在附近，誰敢太歲爺頭上動土？」

可是這麼漂亮的家具為何不好好保存卻棄置在失修的老屋裡蒙塵！

答：「物主不願意賣。」

目睹這樣的景象而無能為力實在太令人傷心了。

P說待會要去買出來的煙酒櫥就是這款的，上下組合式櫥座，上座有日式家具的凸簷，兩側並有45度斜角的展示玻璃門，下座也以斜角往前伸出，並有多組可以往上掀開的玻璃門。

這樣的煙酒櫥絕對是十萬元以上的帝王身價。

小鎮的柑仔店終於到了，為免再起衝突鎩羽而歸，我先讓 P 下車，獨自前往。

是規模不小的柑仔店，店裡堆滿如山的各式飲料紙箱。我買了飲料後說明來意，年輕的老闆爽快地帶我到後院看那座煙酒櫥，「不過好像上櫥已經不見了！」他說。我心裡一緊，後院一座櫥子的影子都沒有。年老的頭家被我們驚動走出來，「那座櫥子散架了，所以已經整座劈裂丟棄！」簡直心碎。什麼時候的事？幾個月前才丟的。我幾乎眼前發黑，老頭家說可惜你不早點來，不然就送你了，先前有個販仔讓我「起毛壞」，不願賣他。我聽完後雙腳虛浮地走出柑仔店，P 知道櫥子被浪費地丟棄後整路罵聲不絕。

可憐的煙酒櫥，活過了七、八十年的歲月，最後竟也免不了被凌遲處死。原本出發前 P反覆描述這座煙酒櫥如何漂亮又如何完整，如今卻遽歸道山，滿懷希望的民藝尋寶再成殘念。

關於民藝冶遊，可參考：
龍眼木大錢櫃
三張孔雀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