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文身王爺

終於還是咬牙買回這尊華服錦飾卻周身覆滿蛛網塵埃的文官了。

幾年來我幾次專程拜訪古董商 F 的木造日據老屋都只為了再看看這尊文官是否健在。F 說是「國姓爺」，在古都賣國姓爺，價格還得了！於是「國姓爺」被高高供奉於老闆座位後的柑仔櫃頂，睥睨一切。

F 的小店裡人聲凌亂雜沓，新舊古物四處歪斜棄置，但國姓爺在高處斂衽端坐，帝王之氣籠罩一室。

第一次見到這尊文身打扮的泥塑佛像，我便被衪的氣勢所懾，不禁肅然。

每次到 F 店裡我總是東拉西扯儘量別太早提到貴氣安坐於他頭頂的「國姓爺」。幾年過去了，這家古董店裡的東西幾乎不曾改變，時光在這裡好像凍結了。F 每週從外地物色回來的古董幾乎都不曾久擱便落入每晚來店裡閑聊的幾位醫生律師口袋裡。

F 與他的國姓爺留守在這個小室裡一逕傲然，哲學是：沒賣走的反而要逐年加價，「因為值得」。

五官粗糲黝黑、咬字有點大舌頭的 F 以台灣國語講出這句結論，剎那間我彷彿看到法國歐蕾化妝品的廣告，芬妮‧亞頓、珍芳達、卡斯達‧賴特希亞、鞏利...等美女都嬌笑著對鏡頭說「歐蕾，因為值得。」

蛛網塵封的國姓爺現在「因為值得」，要加價到 6位數才肯賣了。

我聽的心驚膽跳，一尊幾已被眾人遺忘、泥胎剝落礦物彩繪化為齎粉的佛像反而逐年倍價而沽，這倒底是什麼邏輯？國姓爺雖然在此一等數年，恐怕這次真要失之交臂了。

F 記性很好，我一年來不到一次，他卻記得我每來必問國姓爺，更記得最後一次對我的開價，如今根據「歐蕾哲學」，必須再添一萬囉！

我哈哈大笑，把 F 的木造房子震得嗡嗡作響，同時不斷岔開話題，在高不可攀的山頂頓足呼嘯，同時不斷做勢要一躍跳下或往森林深處長奔就此不見人影。但 F 精於古董買賣之道，根本不為所動。

二位 F 的老顧客進門，一切江湖講數談判的時機即將失去。他於是開出當晚第二次「最後底價」，再低免談。我一聽趕緊在桌下伸出代表整數的指頭並大喝一聲，尾數退散就這樣啦！我現在馬上去領錢。5步之外的對街便有提款機。

成交。

F 打包時透露，「國姓爺」經府城在地雕刻匠師確認，應該沒錯有掛保證就是延平郡王。

回來後我對 F 的「國姓爺論」一直感到可疑，後來有機會請教專研佛像造形的吾友 k，他很親切的專業答覆如下：

這尊不是國姓爺造像，他戴的是俗稱「二郎盔」的神帽，國姓爺不帶此帽。這是王爺類的神祇。但要具體判斷是哪位王爺，也很困難，理由如下：

（a）王爺姓氏繁多，台灣就超過兩百多姓，包括罕見的金、銀、銅、鐵、錫、燒..之類。其中，同姓王爺可能是不同神祇，造型迥異。

（b）其中，供奉廟宇較多、信眾較多者，造型會較一致。其餘，常隨地區、匠師派別，有鮮明變化。

（c）王爺通常幾位一組，其中仍把帝國時期的秩序觀帶進來。通常「文」比「武」大，所以三府、五府中的第一位，常是你收藏的這種造像。此種抱袖體，有些匠師又稱為「文中之文」。李王、蘇王、朱王，是台灣地區較常以此造型塑造的王爺，都有頭戴二郎盔、身披長袖袍的作法。 不過，我猜這尊是大陸的造像。他的座椅是福州派的作法，先做椅背，再做兩支把手。這三件配件，常常是分別雕／塑完，再組合在一起。而且他的比例也比較修長，通常來說，福州派的造像比較修長，泉州派比較矮胖。 這是福州派作品，但台灣的福州派匠師是到1901年才在台開業（陳祿官開設台北「廬山軒」），這尊看起來年代更久，應該是福建地區的作品。 若是福建的神像，國姓爺的可能就更小了。實際上，國姓爺一直受政治力影響，重新賦予他不同的面貌。從清廷對鄭氏信仰的態度，到日治時期「皇民化」時期談「神佛歸天」卻獨尊鄭成功，到戰後曾排斥迷信卻仍表彰鄭成功的過程...晚近，福建地區基於強調「閩台一家」的統戰思維，也不斷強調鄭氏信仰在福建延續甚久。但實際上，鄭成功信仰在福建並沒有那麼普遍，許多是晚近穿鑿附會來的，甚至一看「物自身」，也不是鄭成功像，而是拿其他神祇穿鑿附會啊....

原來是這樣的啊！國姓爺bye bye，玫瑰不叫玫瑰，仍然芳香無比。這尊王爺還是我最珍愛的佛像之一，確定知道衪不是國姓爺，我反倒鬆了口氣吶。